新生
他等着盼着,心却累极了。 既无半分兴奋,也提不起丝毫兴趣,他的好奇心早已用尽。 现在唯一要紧的是把差事完成。他冰冷漠然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。
——《摆渡人》
(一)
他撑着船,终日漂泊黄泉之上。
不知姓名,未知归处,仿佛存在的价值,只有撑好那艘木船,载着一个又一个孤独的灵魂,去往黄泉彼岸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承载的灵魂不尽相同,却都沉浸于逝去的悲伤难以自拔,每双眼睛都是千篇一律的空洞。
他想摆脱这份枯燥的工作,然而双腿仿佛立在船上生根,难以离开半分。
他也听说,只需与黄泉之下的妖魔立下契约,奉上一千个灵魂,便可换取永恒的自由。同行的摆渡人里,不免有人利欲熏心,载着灵魂行至黄泉中央时残忍地将其推入冰冷的湖水。灵魂在混沌的水面挣扎哀嚎,沉睡湖底的妖魔伸出触手,贪婪地餍食无辜的牺牲品。
他不忍看到灵魂绝望的面庞,不忍听到灵魂痛苦的挣扎。他想救他们,可无能为力。
每艘小船只能搭载一个灵魂。
那些摆渡人有没有自由?
他不知道。
或者说,没有人知道。
献祭灵魂的摆渡人总会消失得无声无息,如同一抹尘埃,被轻易被黄泉的凛风吹散,了无踪迹。
流传最广的说法是,他们已被同化成了妖魔,虽摆脱了摆渡人的身份,却被永远地禁锢在黄泉之下。
没有人愿意与妖魔打交道,除非他的内心本就是妖魔。
他一边厌倦一成不变的工作,一边又勤勤恳恳地摆渡每一个灵魂。他虽不喜束缚,却更不愿罔顾性命以谋私利,哪怕这些人肉身早已死去。
他每摆渡一个灵魂,都虔诚地向神明祈祷着能够早日获得新生。
(二)
神说:“以彼之身,易彼之身。”
他从梦中醒来。
每一个摆渡人,在完成为期七天的摆渡后,都有一整天的睡眠时间。他的梦从来都是支离破碎,剩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而这次,他梦见了神明。
自由需要用自由交换。
他有些动心。
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日日夜夜地束缚于此?
凭什么只有自己被日日夜夜地束缚于此?
他暗下决心,就让这一次摆渡的终点,成为他的起点。心底的愧疚被他刻意地忽视。
不该只有他被这么不公平地对待。
(三)
女孩静静的坐在船上,晶亮的眼睛澄澈清灵,恬然乖巧。
那勉力压下的不忍又如雨后春笋般疯狂上涌。
稚嫩的七八岁女孩,皮肤却苍白得近乎透明,单薄瘦小的身躯被包裹在不合身的宽大长裙里,仿佛下一秒就会如枯叶般被黄泉的狂风卷落。
缓缓走近的时候,分明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,却对他绽开一个羞涩纯真的笑。
一股莫名的感觉直窜心底,他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记忆中从未摆渡过这样年幼的孩子,毫无血色的面庞,瘦弱的身躯,以及衣衫下偶露出的触目惊心的伤口,直直地闯入他的眼帘,避无可避。
不能在岸边耽搁太久,他正思索如何向女孩解释这一切,女孩却不像其他的灵魂一般充满警惕,单纯得近乎白纸。
她问:“是要坐船去什么地方吗?那些在我原来的家里看不到了的亲人们是不是都来过这里呀?”
他忙不迭地点头,女孩便欣喜地提着裙子上船,语气充满孩童的欢欣雀跃:“我还没有坐过船呢!”
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询问着一切:“我们坐船要去哪里呀?”
“是不是可以看到我的妈妈呢?”
“我的好朋友前几天也不见了,你有看到她吗?”
他静静地听着,执篙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。
她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?
这些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。他只是个摆渡人,黄泉之上是他生活的全部。彼岸的花开的热烈,穿过花丛就是灵魂的归宿。但那个地方,他从未去过。
黄泉的风呼啸凛冽,裹挟着妖魔散发出的刺骨寒凉与腐朽气息,经久不散。他担心女孩受不了这样的气味,却见女孩只是拢了拢裙子,对腐息恍若未闻。
他撑着船,从风速最小处行进。他对这片黄泉,比对他自己还要了解。
女孩突然问他:“先生,你有听到有人在求救吗?”
他陡然一惊,突然想起,前方不远,就是黄泉中央。
(四)
妖魔在湖底蠢蠢欲动,他载着女孩,尽力绕开妖魔最猖獗的中心。
不愿被孩子看到那残酷的场景,他编了一个拙劣的借口:“或许你很累了,还是睡一会儿吧。”
灵魂不会有疲劳感,也不需要睡眠,但女孩还是听话地闭上双眼,安静地伏在狭小的船面。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仿佛振翅的蝴蝶。
他没有见过蝴蝶,黄泉没有蝴蝶,他只听同行的摆渡人摆渡的灵魂说起过。
他想了想,取出自己做的简易耳塞,轻轻为女孩戴上,希望她听到的凄苦之声能够更少一些。他远离浪花翻涌得最厉害的区域,尽己所能地加快速度,以早日远离湖水中央。
黄泉的天幕阴沉,终年不见阳光。湖心的风本就最为肆虐,即使已经绕开中央,那风依旧直闯闯地迎面涌来,混合着令人窒息的气味,他的船几乎寸步难行。
每到此处,他都咬牙告诉自己,不过是黄泉最艰难的一段,只要过去就好了。他在黄泉漂泊数年,摆渡了上千个灵魂,早已不惧黄泉的冽风。
有人在拉他的衣角,他回过头,对上女孩关切的双眼。
他第一次感到了温暖。
(五)
七天的路程已过大半。
女孩突然说道:“我也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。”
他心底大惊,忙问为何。女孩说:“像您这样的人很勇敢,我也想这么勇敢。”
“炸弹炸毁我的家的时候,妈妈抱住了我和弟弟,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妈妈,人们都说妈妈很勇敢,和爸爸一样勇敢,我也想成为和妈妈一样勇敢的人。”
“我照顾着弟弟。炸弹又来的时候,我像妈妈那样抱住了弟弟,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,遇到了很勇敢的您。来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勇敢的人呢?”
“如果成为和您一样的人,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弟弟,因为弟弟一定也是勇敢的人。”
女孩安静地诉说着,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温婉恬淡的笑意,似乎充满对这个令他厌倦不已的工作的向往。
曾经的想法藤蔓一般不知不觉在他心底蔓延。
他哑着嗓子,艰难地挤出几个字:“你……想不想试一试?”
女孩眼睛一亮,期待又不安:“可以吗?”
快到彼岸了,那大片大片鲜艳刺目的彼岸花火焰一般盛开,炽热得好像要灼伤他的双眼。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。
撑篙的手紧了又紧,良久,他低声“嗯”了一声,死命忽视女孩的纯真笑靥和心中的愧疚。
他安慰自己,那是女孩的心愿,他只是帮她完成愿望……而已。
彼岸已至,他将手里的篙递给女孩。他已经想好了,在女孩接过船篙的那一刻就跳上岸,然后对她道歉并告诉她他在黄泉摆渡积攒的经验……
(六)
船篙离开手的一瞬间,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,那股沉重的束缚感烟雾般飘散。他意识到,只要他想,他随时可以上岸离开。
可他怎么也迈不开脚。他想起女孩说的,“您真是勇敢的人啊!”
“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。”
“我想像妈妈一样勇敢。”
“因为我是姐姐啊,保护好弟弟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嘛。”
女孩的崇拜,在这一刻仿佛尽数化作嘲讽的利刃,刺入他的身躯。
他泄了气,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船篙,笑道:“怎么能把它给你呢?这也是我的工作啊。”
女孩眨了眨眼睛,也笑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抚了抚女孩柔软的头顶,低声说:“该走了。或许你的妈妈在那里等你。”
女孩点点头,笨拙地爬出木船,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:
“谢谢您!”
她直起身,泪珠大滴大滴滚落,却扬起无比灿烂的笑脸。
她朝他挥挥手,转身走入那一片耀眼的彼岸花丛。
他在船上望着她的背影,恍恍惚惚地想,人间界的朝霞,是不是也像这样明艳夺目呢?
他盯着手中的船篙,忽然难以自制地痛哭出声,声嘶力竭。
他终身活在暗无天日的黄泉之中,却见到了最温暖的太阳。
今日之后,就是新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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